【天宝伏妖录|狼鹿】冷暖自知·下
[平行的世界里,陆许与莫日根相伴长大的故事]
玛格斯草原还是同几年前般别无二致。
两人在一起长大已近五年,都是十六七的年纪,按理来说都还未及加冠成婚的时候。不过苍狼白鹿乃是远古图腾,并非池中之物,按照载册来,再有一年,便可行仪礼了。
陆许对这所谓的成年之礼有些好奇,不懂便问了。
“成年还要有仪礼,难道说还能触发不成?真是奇怪。”
莫日根听了陆许此问,道:“大概……狼神鹿神会有指引罢。”
“那若是苍狼白鹿不在一处呢?便不作成年了么?”
莫日根想了想:“苍狼白鹿结合,乃是顺应天意,所谓仪礼,兴许是一种加持的形式……不在一处,大概得不到加持罢了。”
“哦……”陆许点点头,其实这么一看,莫日根还是挺聪明的。
几年来,陆许的性子被雕琢得沉敛许多,已经不再同几年前那般爱玩闹,不和莫日根说话时,他便安安静静地坐着,眼里装着室韦的草原和群山。想什么呢,莫日根摸不着头脑地在心里嘀咕。他是有心哄着陆许开心,奈何不得法门又不懂表达,总是弄巧成拙,被陆许揪着耳朵骂他蠢狼。
好在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媳妇,也算是半个童养媳了,莫日根苦中作乐地想,到底是不会跑的。
两人大多数时间呆在一起,也有分开的时候。比如白天里,莫日根有时候会带个面具出门去,遇上有困难的就帮上一把,渐渐得了个“晁罗门”的名号。再比如,陆许会拿自己雕的木头到集市上卖换些铜钱……
虽然时有争执拌嘴,总说还是相处得挺和谐的。
眼下正是春日,历经低谷的草原从一片枯黄中复苏,又是一派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生机。
远处天边挂着几只鹞子,依稀可见上面描绘的图腾。室韦人养大的孩子跑起来都似阵风,于是那鹞子也似风般移动,时而两只不小心缠上了线,打着架一起坠下地去。莫日根见陆许常瞧着,只当他是惦记那鹞子了,于是跑集市上购了些细木与纸,趁着陆许不在身边的零碎时间捣鼓。
几天后,莫日根拿出那做的很大只的、根本看不出画了什么鬼画符的鹞子要递给他时,陆许嘴角抽搐:“……”
他这是要我像个小屁孩一样在草原上奔跑么……陆许无力扶额。他原地思考了片刻,面无表情道:“你放。”
莫日根看惯了陆许没有表情的表情,觉得很是可爱,便依他言,让他拿着那鹞子。莫日根放了放线,随后跑动起来,当鹞子脱手飞往天际的那刹,陆许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很温暖地荡漾开去。
——像是放飞了一个温暖的灵魂,他心想。那并不同于他递送白鹿之力,当他将黑夜的安宁送给草原的千家万户时,三千噩梦的寒冷随之在那瞬间缠绕住他的魂魄,在经历了别人噩梦里的生离死别、背叛与欺骗等种种洗礼之后,他需要一颗坚硬而冰冷的心。
身为鹿王,他心甘情愿化作一道冰凉的冷光,用来安抚黑夜里惊慌躁动的魂灵。但他本质上还是个没怎么入过世的少年,苍狼的存在,就像是雨夜里一间热着暖炉的小屋,电闪雷鸣在屋外,归属在屋内。
陆许的心便软了,他身形一闪要追上莫日根,突然觉得这可能有些别扭,又放慢了些脚步。
鹞子已经飞上了高空,莫日根停下在地上坐着等陆许,一松一紧地扯着线。陆许追上他,坐他旁边,懒懒地靠在他身上。他看着天上忽远忽近的鹞子,闭上双眼,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
过了半年,一个秋夜,莫日根引着陆许来到圣殿所在的玛格斯孤峰下的湖畔。平日他们不多在此停留,实在是因为湖畔附近被冰雪覆盖得叫人遍体生寒。
莫日根给陆许披了件毛皮大氅,拉他坐下。
陆许知道莫日根有话要说,便一扬眉。
“陆许,”莫日根看上去有点紧张,支吾一会儿憋出一句,“你知道的罢……苍狼与白鹿,命中注定乃是一对。”
陆许:“……哦,所以呢?”鬼才要听这个,陆许心想。
莫日根知道陆许想听什么,但是自己说不出口,他干脆换了个话题说了起来:“这个湖是苍狼的转生之地,”说着拿手一指,指向旁边那山,继续道,“我就出生在旁边孤峰里,圣殿下面的一个山洞。我娘生我难产,为了保住我,跑到这来求狼神帮忙……她临死前告诉我,我是狼神力量的继承人,要我找到白鹿,好好过日子,她在天上看着我。”
莫日根和陆许呆一块五年多,很少提起这些事。在牵扯感情的是非前,他全无平日里的聪明,总是显得笨得要命。陆许明白莫日根说这些事的意思,无外乎是在笨拙地朝自己打开心扉。
“陆许,”莫日根终于切入主题,“咱俩以后过日子吧,我不会说话,你跟了我我对你好……我的真心交给你,你要就自己来拿罢。”他拉着陆许的手放进他衣襟里,陆许摸到了莫日根温暖的心跳,和莫日根放在那的一只小球。
陆许把那玩意拿出来,轻声道:“这么多年的不是过日子是什么,蠢狼。”
小球里是莫日根自己雕的木头——一只栩栩如生的苍狼。陆许把它放在手心,秋夜里,苍狼沐浴着银色的月光,显得威风凛凛。陆许摸出自己雕的白鹿,托在另一手上递到莫日根面前,莫日根接过,把它收好。
陆许拿拇指摸着木头苍狼的脑袋,想到了最近莫高窟对他若有似无的牵引,静了会儿说:“过几日,我带你去莫高窟。”
莫高窟素有千佛洞之称,窟中或塑佛像或绘壁画,流转着无尽庄严肃穆。佛法无边,神佛的法相静静地俯视着来往的芸芸众生,在过客们的三魂七魄中投射出了无悲无喜的悲悯影子。
陆许将莫日根带到第二百五十七窟前,洞里画的是鹿王本生图——九色鹿王救了一名落水将要淹死的人,却被那人出卖受了围剿。
那壁画是鲜红的背景,画上的鹿王通体雪白,美得动人心魄。
陆许道:“这是白鹿的转生之地,鹿王的宫殿就在画中,要进去看看么?”
莫日根看着那壁画摇摇头,道:“不了,这样很好。”
两人坐在窟前的沙土上,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直打到鹿王本生图上去。
中秋已经过了,随着太阳的西沉,远处北关的朔气近来,卷起了一抔埋葬过白骨的黄土。凉州方向似乎来了一队人,远远看去仿佛是一串起伏着的沉闷黑点。待黑点渐渐走进两人发现那原来是十年一次前来莫高窟朝觐的战死尸鬼。他们行军整齐而迅速,不一会儿便抵达中殿。绘作的画师们已经陷入了短暂的安眠。陆许化作白鹿,尸鬼们在鹿王座前纷纷躬身,鹿王的长角发着白光,战死尸鬼得到鹿王赐梦,完成朝觐之礼后又原路返回凉州墓穴。
尸鬼队伍又变化为黑点,画师们醒来继续作画。
陆许静静地看着连绵的沙海,发觉天边产生了奇妙的变化,红霞在西面烧过来,而对面的三危山上,突然涌出璀璨的金光,没有天音,却似乎跃动着千佛身影。
陆许和莫日根怔然。
近四百年前,三危现出金光,乐樽和尚在这片灿烂的神启下建下了莫高窟。那这是什么呢?远处的战死尸鬼没有停下行军的步伐,洞窟中忙碌的画师们,也没有停下施画的手。他们都看不见。
陆许慌忙起身,“跪好。”他声音有些颤抖。
他们在金光的笼罩下朝着天地叩首,身后隐隐现出了狼王和鹿王的法身。
鹿王本生图上萦绕着一片光粉,和三危金光遥遥相映。光粉在陆许身边绕了一圈,蓦地没入陆许眉心。它在陆许魂魄中流转一圈,带走了三千噩梦的戾气,两道光交汇,轰然归向天脉。
这是悲悯的佛陀对祂座前的鹿王温柔的馈赠。
金光散去后,夜色迅速吞没了西天的红云,从地平线去往天顶,渐渐出现了由蓝渐紫而后转黑的天色。
鸣沙山似歌还泣的流沙声响混合着月牙泉的水声,在夜色中显出充满凄清的禅意。
半年后,春夏之交。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注1】
圣殿里,两座神龛发出的光柔和地缠绕在一起。
莫日根和陆许盘腿坐在殿前,千丝万缕的光线仿佛月老的红绳,在两人的因果线上交错,最后团成一枚硕大的光球,将狼王与鹿王的肉身裹在其中。两人不受控制地化为兽态,白鹿顺从地屈起四蹄,伏在地上。苍狼从身后侵入,覆上白鹿,野兽般叼住了白鹿颈后的软肉。白鹿一声呜咽,阖上双目。两只灵兽的身形不断拔长,苍狼像是经历了一场换毛,毛色变得纯而好看,白鹿的鹿角分出优美的枝叉,尾部九簇彩色的鹿毛更加艳而夺目。
变化初成,苍狼白鹿即默契地化为人身。陆许闭着双眼,眼尾泛红,不住喘气,双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莫日根将手覆上,十指牢牢扣住。陆许长发散开铺了一地,莫日根埋在他的头发里,着迷地叼着陆许后颈。
陆许有点吃痛,浑身一颤,受不了道:“……大狼,松口。”
莫日根“唔”一声,抬起头亲他,陆许被莫日根横冲直撞得不住流泪,莫日根便顺着将他的眼泪一一舔去。
神龛的光久久没有散去,反而以孤峰为载体,向着草原扩散开去,犹如黑夜里一盏经久不熄的明灯。苍狼白鹿之力相合,一半作清润,一半作炽烈,汇于一处却不相融,而是像八卦般达成了某种和谐的一统,以殊途同归的温柔共同守护出太平粉饰的塞外草原。
室韦人若有所感地抬起头,见到神迹纷纷惊惶俯首。
他们神情肃穆,五体伏地——
“神佑室韦——”
“神佑玛格斯——”
每个人心底都被种上了一盏冷暖交织的灯——抵御白日里的混沌和阴霾,驱散黑夜里的梦魇与不安。
草原迎来一场庄严的狂欢,这场祭礼持续很久,远处的部落还有星星点点的光火。
萨满们还站在不同的圣坛上吟唱着,凡人们围着燃火的石坛虔诚地低声跟着诵经——
那是很古老的经文,带着神祗的力量,直接照进人的魂里。
从高处往下看,那是很美的光景,地上的火光相互勾连,与北天上的星宿相呼应,随风忽明忽暗。
头顶,满天繁星,灿烂的银河挂在天幕。
莫日根搂着陆许,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陆许手上幻化出两只光球,变为苍狼与白鹿。在视觉错位下,苍狼与白鹿在银河里奔跑追逐,像是两颗载着灵魂的星宿犯了位,冲撞进了织女星和牛郎星之间。【注2】
百年后,他们也将归于天地脉,化为亘古长明的星辰中的两枚,万法归一。而苍狼白鹿自将再于湖畔和莫高窟洞中转生,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所谓缘起,如饮水者,冷暖自知。【注3】
注1:《诗经·王风·君子于役》
注2:化用自毛姆《神奇感》
注3:唐·善无畏《大日经疏》